一些关于神威的意识流。
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，
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，
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。
1.
“团长，接不到生意，剩下的钱可只够吃一个星期了。”
阿伏兔笼罩在愁云惨雾中，边走边翻看可怜的账本。橙发青年不为所动，在他前头信步着。
“如果去地球呢？”
“以地球的物价倒能多吃三天……喂喂，当务之急是开源而不是节流啊，就算不当宇宙海贼王了，也要做买卖吃饭啊，团长。”
“是是，我知道了。总之先去地球吧～”
神威应得轻快，一脸沧桑的男人低声抱怨。
“反正又是找个借口去看妹妹吧，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哦。这样下去干脆在地球定居好了……嗯，说不定地球那边更有生意可做？”
“谁知道呢？”神威微笑，“反正我一定会亲手打倒那个笨蛋妹妹，地球也一定会被我吃掉的。”
2.
阿伏兔喜欢念叨些大道理，说人生就是接连不断的选择题，选错一次，就再也无法回头。
神威听了，漫不经心地笑笑。
他的人生没有选择，只有眼前唯一的一条道路。这条道路，他已昂首走过多年，未来仍将阔步前行，于他而言，并无对错之分。只有弱者才会在旅途上遥望曾经的岔路，设想自己错过的风景比眼前更加灿烂迷人。神威不喜欢回头，也不喜欢东张西望，所以当年成了二代夜王，却对吉原甩手不管，所以轻易看穿晋助与阿呆提督的博弈，洞悉春雨内部的纠缠，拿到提督位置后却全无经营之意，一心只寻求宇宙中最强大的对手。再多选择摆在面前，也如过眼烟云。他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，所以才能血雨腥风中走到今日。他如此，晋助也是如此。
但那时神威便觉得，晋助烟雾缭绕的沉默中，有着与他不同的东西。
浅淡的忧郁与绝望。对一切，甚至包括自己的痛恨。有些事覆水难收，永生追悔，踏上那修罗之路，却仍然坚定无比。
他在日夜等待一场大闹剧的百无聊赖中，一点点嗅出了这些气息。
晋助以自己的生命为引信燃烧着。他没有选择。好像多年以前，从他走上这条路的开端，就没有选择似的。
那或许是晋助自己，更是冥冥中的必然造就的。
很好啊。神威笑盈盈道。和我一样心无旁骛的家伙，我很喜欢哦。
小鬼就是小鬼。吞云吐雾的男人哼笑一声。神威尝出了烟味里的淡淡苦涩。
什么嘛，武士还有这样故作深沉的一面啊。
和晋助在宇宙流浪的日子里，他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落在何方，大抵不是宇宙海贼王便是差不多的最强者头衔。后来，他发觉自己确实天真了些。
窗外星云流光溢彩，神威陷入恍惚。一切都漂浮不定，好像突然有一天，他发现自己停驻的这座岛屿，原来也只是漂泊于茫茫汪洋中的一个鸟巢。
不过是回了母星一趟，和秃头老爹与笨蛋妹妹打了一架，在母亲碑前献了一朵花。
玻璃中的自己，默然与彼时晋助如此相似，脸上没了笑意，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——像一个被妹妹嘲笑的爱哭鬼。
可哭的明明是她。明明一直都是她。眼泪却总是落在他的眼底。
——为什么呢？
3.
神威很少回忆。或许这是年轻人的特权。那时他没有想要的东西，只知前进，遇到强者便打倒再抛之脑后，自然不会对什么念念不忘。
直到他去了吉原。
——神威，你迟早也会知道，当年老的自己回顾所经历的路程，才发现我们的道路上空无一物。
凤仙老板度过了典型夜兔的一生，只知战斗，爱恨也全以战斗表达。他蜷缩在自己铸就的黑暗地下，被他又恨又爱的太阳灼伤，越是想要得到，越将利爪深深陷入，越是想要靠近，越将那太阳推离，于是一次次伸出手，却无法触及。
空无一物吗？
搀着阿伏兔离开的神威笑了。
那是因为你还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吧，老板。
——但我已经没有那种会让自己软弱的追求了。
那天，神威无视了自己放过阿伏兔时，对方的一点惊讶。
——哪怕前方再没有想要守护的事物……
两年后，神威依然没有深思这些问题，和他的第七师团一起在宇宙闲逛。
可是为什么呢？
为什么有时，异星雨天的街头，偶然嗅到笹百合的香气，听见锅碗瓢盆相撞与孩童嬉闹的声响，手上染血的绷带，下意识藏起的伤口，便会一道搅乱他的意识，激起甜美又酸涩的思绪，拉他沉溺于昔日况味的潮水中，久久无法挣脱。
神威知道，这些只存于他的幻觉。存于他丢弃多年、再也不能寻回的温柔的巢里。
曾靠嗜血滋润干渴，可如今，要超越的、追逐的，又变成了那个他一度抛弃的小小身影。
——人生的际遇，还真是不可思议呐。凤仙老板。
4.
——因为，我可是哥哥啊。
哥哥，哥哥，甜腻的发音是他的魔咒，连他自己都无法彻底割除的习惯。
这就是血缘吗。
神威苦笑。
不能输给妹妹啊。
银发武士说，变成空壳而已，需要什么觉悟啊。
确实。笑着杀戮一往无前，对于他这样的夜兔来说只是本能。丢掉羁绊，需要什么觉悟呢？
站在妹妹面前，才需要觉悟。
神乐和以前不同了，说话不再软糯，变得坚毅果敢，一针见血。她不再一口一个充满依赖的“哥哥”，只会喊他“笨蛋大哥”，直呼他的名字，一遍遍戳破他藏在身后的习惯里、躺在渺远记忆中的怀念与痛楚，让他维持不了一丝一毫的笑容。
为什么偏偏那么像呢？就连呼唤他名字的声调和语气，都几乎一模一样。
为什么要呼唤他？
为什么要寻找他？
为什么像过去一样，用瘦小的身躯为他抵挡危险？
为什么像过去一样，用温热的手梳理他散乱的头发？
既然会因失去而痛苦，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拥有。
——让我一无所有，让我一无所求。
可这是做不到的。
他甩不开妹妹的手，也无法甩开。如同他总对那个秃子手痒，可就算杀了对方，也抹杀不了自己是秃子老爹和母亲奉子成婚的那个“子”的事实。
这就是家人吗。经由痛苦缔结的，无法斩断、磨灭，让人软弱的羁绊。
那是他无力挽留，又不堪忍受苦痛，所以先一步永远抛弃了的东西。他总扬言亲自除去，到头来，却痛到被夜兔之血支配才下得去手的程度。
可是为什么，那个笨蛋妹妹能这样平静地谈论这一切，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挥拳阻止他？被丢下了的她，在母亲身边独自忍受痛苦直到最后的她，为什么还能伸出双手，将他拥抱？
怎么能输给她呢？
不能再逃跑了啊。神威想。
——多年以后，弃巢的幼鸟终于明了自己的软弱，只一瞬，又重新振翅起飞。
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
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，
恐怕我难以再回返。
5.
秃头老爹曾经很爱他，神威知道。
那个没几根头发的宇宙清道夫，年轻时总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，晃来晃去地逗弄他。等他再大一些，两人还偷偷结成父子阵线联盟，专瞒着母亲干些会让她发飙的恶作剧，瞒不住了，就一道被母亲飞菜刀飞案板，乒乒乓乓教训一番。最后父子俩鼻青脸肿地跪成一排，一边老老实实认错，一边互相挤眉弄眼，在母亲没好气地上药时伤得更重。
再后几年的事他并不怎么回想。
——那一伞挥下，断了父亲的手，也划出永远的裂痕。
神威恨他，恨自己。有自暴自弃的意味。
恨他把自己当成不能依靠的小孩子。恨他让母亲离开母星变得虚弱。恨他要求自己强大到能保护母亲和妹妹，却从没给出过一个确切的答案。恨他真有一瞬想杀了自己，彻底露出不属于一个父亲的野兽般的眼神。
神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杀了他。说不定只是想借他的手，杀掉逃避又无用的自己。
这就是夜兔家父子的宿命。
现在，虽谈不上原谅，神威多少比当年更能理解父亲一点。但即使如此，再见面也免不了剑拔弩张。
毕竟早就不是坐在父亲肩头的年纪了，像后来那样，父子俩勾肩搭背、称兄道弟更是奢望。偶尔在宇宙见到，互呛个声，见对方还算结实便擦肩而过，形同陌路——这对阿伏兔来说，已算是非常和谐的父子再会。要不是笨蛋妹妹，两个人可能还要继续大战三百回合。
彼此都没有了父与子的立场了吧。
雏鸟总要离巢，即便是父子，观念不合的两人，终会走散。
但神威不明白，自己还在追逐着那个笨蛋妹妹，是否是在追逐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。
——他留在生病的母亲身边，守护着妹妹，直到最后的可能。
6.
没有守在重病的母亲身边，见她最后一面，没有在年幼的妹妹最艰难孤独时陪伴身侧，做她可靠的支撑，会不会遗憾？
神威没想过。漂泊至今，他从不知道自己放弃的生活的模样。没有经历，谈何失去呢？
时间如河。他做海贼的人生长度已超过了做哥哥与儿子的时光，但他也这样活过了近十年光阴。
走错了路？不。就算选择了那条路，他也一定会有诸多痛苦与不甘。
说到底，人生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路。
神威承认，那时他是逃避到这条变强的路上来的，但到头来，它与其他未选择的路或许并没有太多不同。他喜欢战斗的酣畅淋漓，一路上也不乏新的风景，新的追求——他遇到了阿伏兔，永远任劳任怨，替他收拾烂摊子，处理人情世故的副团长，还有第七师团，这群和他一样没了归处，回不了头才走上这条路的家伙们。他也学会了只有在被打时才倒下，永远目不斜视地向前冲，投入战斗，享受战斗，开辟一个个崭新的战场，朝宇宙海贼王的目标不断进发。
这样也很好。
这就是自己的归处。
而神乐也有了新的归处。有了新的家庭，新的哥哥。
但等到神威扛着她宝贝的银发哥哥，满头是血地从烟雾里出来，听到妹妹先喊的不是自己的名字，他才后知后觉。
她虽然是自己唯一不想被比下去的妹妹，自己却早已不是她最重要的哥哥了。只有他还因着惯性，抱着过去的亲昵称呼，停在离开前的记忆里。
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啊。他想。
是他逃避了哥哥的责任，那么，有人替他承担，取代了他，也很正常。
神威依然微笑着，又有了新的追求。
——强到能打败妹妹的话，她就会承认自己了吧。
7.
好像能和妹妹拥有的联系，也只有如何战斗和变强。
神威那时在远处看到她被同族狠狠踢飞，倔强地想要爬起。地球的夜色幽暗，空气寒凉，勾出丝丝潮意，好像又回到当年晦暗的雨季，瘦小的她倒在他面前，痛苦辗转。
只是她保护的不再是哥哥，而是别的什么。
和他不同，神乐总是在保护着什么，哪怕注定会被人击倒，哪怕痛得打滚，也决不因自己的弱小而逃离。
真的很狼狈，神威想。
但真的很勇敢。
妹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哭泣。湛蓝眼眸没有了泪花遮掩，竟闪烁着不会磨灭的光辉。
——让他忍不住想要看得更久一些。
多么奇怪。注视着那样的光芒，像是一种本能。
或许这是他跟随她踏上宇宙之旅的原因。又或者，如今沉默不语的少女，与当初失去定春N号默默难过的小女孩，在他的幻觉里重合起来，被刻意遗忘的另一种本能，也缓慢地死而复生。
追着妹妹满宇宙跑的那两年，神威觉得十分有趣。妹妹一开始怀疑他的用心，后来也便默许，只顾怀揣小小的结晶，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忙碌奔波。而他不紧不慢跟着，见她遭遇危险便顺理成章插手，像之前她遇到战斗瓶颈时一样，教她如何挥拳，如何用夜兔的血感知敌人，甚至还教她自己新学的气功。
七百多个日夜，神威不知多少次看见她满怀希望又很快沮丧沉郁下去，过几天打听到一点点模棱两可的消息，又雀跃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。那时她眼里只有结晶中沉睡的小小狛犬，心里只有对地球上的小小家庭分崩离析的愧疚，只要他不言语、不动作，她几乎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。
不可胜数的失败后，于荒星露宿的一夜，他听见小猫一样低低的压抑啜泣。转过头看，神乐背对着他，肩膀正细微地颤抖。
——真是软弱啊。明明是在随时能取她性命的本命对手面前。
他无法微笑了，想说什么，不知从何开口，想伸手，又好像没有理由。
神威觉得不该是这样。仿佛一个犹豫的弱者。
在他遥远的记忆里，神乐不开心，就会努力踮起脚尖，张开双臂要哥哥抱抱。她再大一点，母亲病得更重，神威时常在外打架受伤，她就变得安静乖巧，再没有找哥哥要过安慰。印象里她最后一次哭泣，是他离开的那个雨天，他笑得冷酷，对无助的她丢下一句：“滚开，我和弱者没有话说。”
神威没来由地烦躁。
“爱哭鬼就是爱哭鬼，这样就哭鼻子了？”
回答他的是瞬间止息的泣声和蜷缩得更厉害的背影。神乐像是狠狠抹了下眼睛。
“谁哭了，要你管！”
是啊，妹妹已经是大人了，早就不会对哥哥撒娇，也早就能自己消化掉情绪，坚定地守在家人身边，为支离破碎的家庭奔忙努力。毕竟从那时起，再也不想做爱哭鬼的哥哥，就把这样的担子全都丢给了她。
因为笨蛋哥哥，她已经很擅长这样的事。
只是他从没想过，原来她仍会经历这样的夜晚。
——没用的哥哥离家后，是谁再次包容了她的眼泪？
可不论是谁，大概再也不会是他了。
神威沉默了很久。
“会找到的，复原的方法。”
妹妹像听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话，回过身来，难以置信地瞪他一眼，和两年前听到他救了银发武士时一模一样。
那眼神刺伤了他。
他吐出一口气，轻松地笑。
“毕竟不是一般的狗，应该没那么弱吧，难道连你也不相信它？——倒是你现在，就凭这幅软弱的样子，还想打败我吗？”
“哼，那你就试试看啊，我随时都能把你打飞，笨蛋神威！”
在与妹妹彻夜掀起的星球风暴里，神威想，夜兔果然还是得在战斗中感知自己与对方的存在。
尽管这世上的兄妹并不都如此相处。尽管曾经，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狂暴的拳打脚踢，不需要这样尖锐的针锋相对，仅仅是拥抱和安慰就已足够。
这毕竟是他选择的路结出的果。
至于另一条路——
尘土飞扬间，神威有些惘然。
——回不去便回不去了吧。
8.
“团长，真的不和你妹妹打个招呼？”
神威吃下第五十六碗蛋包饭时，阿伏兔又一次问道。
薄薄的门帘外，夜兔少女和眼镜少年，正架着醉成一滩烂泥的地球武士经过。少女一边低声责怪，一边攥紧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，三人一点点挪回他们共同的家去。走出几步，少女仿佛嗅到熟悉的气息，迟疑片刻，一时没有回头。
阿伏兔看着他的团长利落地撂下碗筷，对店家道了谢，三两步跨出门，朝反方向大步走去。
“走了，阿伏兔。不是说要做生意吗？”
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，少年自顾自向前迈步。阿伏兔急急付了账追出来，他已走出老远。
——那身影孤独又坚定，仿佛多年前背着小小的包袱，踏上海盗船的那一天。
Fin.
后记：
前段时间和哥哥很有共鸣，借这些文字也让自己释怀了些许。
写的时候一直循环 溯北P 太太的夜兔兄妹 MMD THE GREY，The Grey 这首歌真的很适合神威，一个站在归去与逃离的岔路口的人，在我心里，就像一个游子，似乎近乡情怯，又无处可归。
And the hardest part in all of this is I don't think I know my way back home
最艰难的是我不知道回去的路
Is it worth the journey or do I let my heart settle here
是去冒险又或者让心安顿下来
其实看着高杉和神威，时常会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些经历和决定。
和当年没有选择的高杉相比，哥哥或许算是有选择的。只是他没有去选择。
但是有些事情，只有很久之后才会发现，而自己早已走出太远。
多少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感悟了（笑）
不过，只要不去后悔，也没有关系。因为不论哪条路，多少都会存在缺憾。
人生就是如此，在某个节点，选择了一条路便无法止步，只能目送未选择的另一条路消失在丛林之中。
虽然有一些路，因为逃避也好，因为秉性也罢，我们没能选择，但我们还是可以昂首挺胸地继续走下去。
向那些没有选择的路挥手作别，也没什么关系。
这篇文章送给哥哥，送给自己，送给已经在某一条路上走出很远的人们。
愿大家能够继续坚定前行，直至这条人生之路的尽头。
PS：笑死，又年更了。三次元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动所以搁置了很久，这篇也是变动中突然有感而发的摸鱼。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但还是会继续写东西的，大概。
